【瓶邪】朝游复夜游
我的衣柜最下面,有一件闷油瓶的旧卫衣。
卫衣是蓝色抓绒的料子,不是什么牌子货,已经被水洗得发白起球,因为我过去有一段时间常常穿。
胖子收拾房间,跑到院子里,问这件衣服是谁的。我和闷油瓶同时应了一声。我有点尴尬地看着他,胖子捏了一下衣服袖子,说:“够有年头,卖给收破烂的得了。”
我让胖子把衣服放回去,胖子说:“这还能要么?快烂了这么老大一个洞了。你什么时候穿衣服这么不讲究了?”
我一下跳起来,把衣服从胖子手里夺走,胖子一看,立马投降道:“好好好,你宝贝,我不多嘴。”
他转身回屋,我拿着衣服,慢慢坐下来,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闷油瓶没有接话,西藏獚在他的脚边打转,他把狗抱到膝盖上。看他的眼神,他是记得的。
这件衣服是他在北京养伤的那段日子,我特地上街买来的。但后来去广西的时候,他没有带走,留在了我这里。
他从北京过来,暂住在我家里,总共不到半个月的时间。他自己的东西很少,这么说已经相当客气,出生的婴儿尚且如此,赤条条来到世界上,带着对一切的陌生感。我从头到脚给他置办行头,送给他了,就是他的。
其实我当时那样做,并没有意识到,纯粹是我想要对他好一点。从蛇沼回来之后,闷油瓶身上散发着一种失忆之人的茫然,似乎在世上没有任何牵挂,这让我感到惶恐。我经常劝他出门散心,和我到人群里走一走,一般十次里面有四次可以成功。
最远的一次,我们走到了苏堤。湖光清辉,天地雪白,我琢磨着下次该带他去哪儿,总不能把杭州的景点都走一遍。但凡闷油瓶肯开口,我绝对不会拒绝。然而他没有开口,我就继续带着他到处折腾,看一些黑压压的后脑勺,赏一些没意思的人造风景。他从来不抱怨。
那个时候,我完全没有预想到,我和他之间会有如此漫长的分别。
接手三叔的盘口之后,回家对我而言就成了一个奢侈的概念。我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普通的人生。每每看账本看到头痛欲裂,出来发现王盟在铺子里睡得像死猪一样的时候,我心里就十分感慨。
真正回到自己杭州的小家,大概是九月中旬的一天,盘口已经适应了我的节奏,所有的流水不说完全妥帖,但至少都在该在的位置上运作。其间我只叫伙计来过几次,替我取一些必须用品,打开家门的瞬间,甚至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。
我彻底地休息了一天,拒绝所有来电,然后洗了个澡,开始做大扫除。闷油瓶的衣服,就是在那时候找到的。
他把衣服洗得很干净,叠好放在柜子的角落里。
我在衣柜面前站了很久。
从青春期开始,我就明白,太多的想法注定了我情绪中感性的部分。我没有想到,闷油瓶在我这里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,竟然是一件卫衣。
衣服很新,买来他也没穿过几回。我这才发现他的随身物品是如此之少。闷油瓶也许不知道断舍离是什么,却在无形中把它作用到了极致。
他的身材和我相似,衣服的尺码差不多。当时买来也是在这个季节。闷油瓶接过衣服穿上,我带着他去办理出院,他静静地站在旁边,看窗外枯黄的银杏叶。
我不应该去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,我应该去想闹事的马盘,出错的账本,不听话的伙计。但现在这些所有的事情我全部都不要管。在闷油瓶面前,我可以只是吴邪。
从此之后,我常常产生一种错觉,把闷油瓶的衣服穿在身上,就犹如全副武装地戴上盔甲,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到我。这件卫衣外搭过各种衣服,我把我这十年翻山越岭的人生,围绕着他的往昔走了一遍。
黎簇嘲笑我,吴邪你不觉得你这样穿很奇怪吗?三十岁的人了装什么嫩啊?
奇怪么?我心说,有一个人穿起来就很自然,不知道这小子以后有无缘分得见。
但是当我在喇嘛庙里残废一样横躺着,痂痕整日在睡梦中开裂流血时,我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要寄情于此。归根结底,这只是一件衣服,一块被张起灵穿过几次的织物而已。
尽管如此,我仍然把它留在身边。在无数个生死无定的瞬间,我把脸埋进衣服里,沉默地喘息,静静地等待喇嘛们进入小屋,宣判我将是要继续苟延残喘,还是病重到这里最好的藏医也无力回天。
我也时常想起几年前的一个晚上。当时我第一次计划跟随旅游团,队伍从阿拉善盟出发,夜晚直接在沙漠里扎营。同行的人告诉我,我在睡梦中喊一个名字。
谁?
没听太清,你相好么?那年青人道,什么琪啊琳的。你怎么没和她一道儿来?
我转了个方向,他把风灯熄灭,识趣地不再开口。闷油瓶的衣服枕在我胳膊底下,我睁眼闻到沙粒,汗水,黄色的暴风。闭眼梦见雪山,经幡,漆黑的双眸。
这件衣服最终光荣结束了它的使命,正如胖子所说,几乎没有办法再穿了。从水里过,火里烧,有几爿斑驳无法搓净的血迹。我捏着被漂白粉洗褪色的衣袖,最后道:“要不然还是扔了吧。”
闷油瓶把西藏獚递给我,望向院子角落。他最近在给家里的动物做狗屋,从网上打印了很多图纸。工具台上放着锯子,钉锤,木条散乱地堆在一起。
看了一会儿,他摇摇头,突然说道:“有用。”
“什么用?”我纳闷道,家里的抹布够多了,而且我们平时也不拖地。
他指着我怀里,淡淡道:“可以给它做窝。”
我低头挠了一下西藏獚的耳朵,用卫衣把它兜起来。这种狗永远也长不大,正正好被我包在怀里。
我和胖子经常偷偷开玩笑,说家里养的三条狗,性格似乎就像我们三个人一样。这当然是玩笑话,这时候却让我有些鼻酸。
闷油瓶仍看着我,我点头说:“不扔了。”他这才移开视线。
这个话题就此告一段落,我们各自神游发呆,夏夜的天非常凉爽,半梦半醒之间,听见胖子在屋里叫人帮忙。
闷油瓶站起来,走出几步,又折返回来,脱下外套盖在我身上。
他的脚步渐渐远去,我抱着西藏獚翻身,桂树剪影衬出一瓣月亮。
FIN.
-
*标题引自白居易《正月十五日夜月》,全诗如下:岁熟人心乐,朝游复夜游。春风来海上,明月在江头。灯火家家市,笙歌处处楼。无妨思帝里,不合厌杭州。
送给@薄荷汤 ,是老师的点梗,用了一些新的写法,希望喜欢🥰